【绿蓝】一蓑烟雨任平生
*剑修绿x魔修蓝
*bgm:风恋歌
01
春寒峰常年覆着不消融的白雪,朔风吹折了老树的枝桠,一派阑珊。我第一次来这里时,对它印象不算太好。
春寒峰,是谁取的这么个名字。春天和寒冷,不应是反义吗?我来找前些日子结识的朋友灰羽。沿着崎岖的台阶,我遥遥望到不远处那座鸟翼般高翘的亭檐下坐着一人。
那人如瀑的发丝垂落腰间,一袭白衣烈烈,近乎和风雪融为一体。腰间革带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身,那把剑——玄色剑鞘雕刻着莲花图腾,肃穆地挂在他腰侧。
许是感应到什么,他朝我的方向瞥来,我的心跳漏了半拍,犹豫片刻,还是朝他走去。
他起身,就立在高处安静地望着我,眉宇间沾了一点雪。
“你知道一个人吗?他叫灰羽。”
“你来错地方了。”他答非所问道:“请离开这里吧。”
“那个。”我只好补充。“灰羽是我的朋友。”
“他前些日子去别处采集草药了,未归。”
“这样……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?”
他摇头,没有再回答我。
“你叫什么呢?”我又鼓起勇气问。
那座古亭、几支枯枝,还有他被风拂起的长发,成了我脑中挥之不去的记忆。
“小绿。”他轻声说。“我叫小绿。”
02
从春寒峰回来后,我便有些魂不守舍。我想和小绿交朋友——兴许是因为他长得好看。
提笔写了一封信捎给我做魔王的爹,他看完后回信骂我一顿。说我干什么不好,非要和人类修士牵扯到一块儿,到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。
他最看不惯人类虚伪的做派,我却不同,我有不少人类朋友。
灰羽回来时,我还在客栈暗自琢磨要怎么接近小绿。他刚推开木门,就笑眯眯地凑上来,用不着调的口吻对我说。“亲爱的,有没有想我呀。”
我一把推开他,心里憋着一股气。“滚蛋。”
“哎呀,怎么火气这么大?”
“你叫我昨天去春寒峰找你,结果人根本不在,你敢说这不是故意的?”
“你也知道我这人平时最爱逗人玩。”灰羽摊开手,摆出无辜的表情。“没想到你真信了,春寒峰是小绿的住处,不是我的。他名气这么响的人,你当真不知道?”
我素来对修炼没太大兴趣,人间这些事情更是一无所知。怪不得,我问灰羽何时归来时小绿没有搭理我。沮丧地耸肩,火气也消了大半,我趁机向灰羽打探小绿的消息。
“你认识他吗?”
“勉强算半个同门。”
“他喜欢什么?”
“不知道,但我知道他最讨厌你们魔修。”
“他人怎么样?”
“说不清。”
“……你和他究竟认不认识?”我对他的一问三不知感到无语凝噎。
灰羽笑笑不说话。
“罢了,既然这样,不跟他提我是魔修就行了,你可千外别说漏嘴。”
拍拍衣摆跨出门,灰羽在身后叫住我,我回过头,看他面上的表情一点点变得严肃起来。“喂,别说我没提醒你,他这人可没有心,小心最后被伤到!”
我愣了一下,像小绿那种名门正派,还能做什么坏事不成?
“没事的。”
“你知道他修什么道吗?”灰羽没等我回答,就自顾自往下说。“他是剑修,偏偏修的是无情道。别看这人表面上温温柔柔的,其实比谁都狠心。你这种涉世未深的魔修,被你爹保护得那么好,哪里知道人心险恶?小心被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!”
我没听他的,觉得哪有他说的那么严重。留下灰羽一人在原地恨铁不成钢,气得跺脚。
03
再次来到春寒峰时,小绿正在修炼。他舞起剑来倒是毫不手软,握着剑柄的手指骨分明。轻轻一挥便是长剑如芒,带起一阵迅猛的风,衣袂翩跹间,他温润的气质被剑气冲淡几分。褪去那副唇畔挂笑的面孔,认真肃穆的模样似乎也意外地有几分魅力。
我坐在一块巨石上,着魔似的盯着小绿,再次回神,天色已暗沉下来。春寒峰很冷,他还是出了些汗,几缕发丝凌乱地黏在面颊上。小绿把泛着寒光的剑收回剑销,正打算离开。
我连忙叫住他。
“小绿!”
他修长的背影顿了片刻,转过身,看到我似乎并不意外,只是轻声询问道。
“有事吗?”
“我等了你很久。”我跳下石头,走到他身边,伸出一只手。“你好,我叫小蓝。”
“嗯。”
他的反应不咸不淡,我摸不着他在想什么。但想到自己来这儿的初衷,还是深吸一口气把话接下去。“交个朋友?以后我能常来找你吗?”
也许是很久未见过我这样直白的人,他定定看了我很久,嘴唇动了动,却没发出声音。我猜小绿是想拒绝,最后却不知为何改了主意,握住了我的手。
“可以。”他说。
他指尖的温度也是凉的,就同这冰天雪地一般。我的手心是温热的,如果握得久一些,说不定也能将小绿的手捂热。可惜他虚虚握了几秒,便松开了。
灰羽说小绿修的是无情道,我其实听进去了。但……
自那以后我常常来春寒峰找小绿。多数时候他都在修炼,我喜欢看他舞剑时白衣飞扬的潇洒姿态,也欣赏他挺直脊背打坐的那份安静。
永乐是小绿的同门师兄,同样修剑,却不修无情道。我常来这边,一来二去又认识了不少人,永乐便是其中之一。
有一日,我照惯例来找小绿,永乐不知从哪儿端来一杯冒着热气的茶。他站在我身旁,陪我一起看小绿舞剑。
“灰羽告诉过你他修什么道吗?”
“当然。”
永乐眼中闪过一抹复杂,他蹙起眉头,再次开口时稍显犹豫:“那么你知道……他为何厌恶魔修?”
我心中一紧,和永乐对视时甚至怀疑他是否发现了我的身份,或是灰羽说漏了嘴。踟蹰一番,出于对朋友的信任,我排除了那份可能。
“所以,为什么?”我还是好奇的,在有关小绿的情况上。
“……不,罢了。”永乐却话锋一转,捏着指尖换了话题。“这么多天,你应该能看出来,小绿虽明面不说,甚至默许你来找他。但从未回应过什么,其实这是变相的拒绝、让你知难而退的法子。现在止损,为时未晚。”
我抿起唇,不太想听这些话。想了想,也许是由于魔族天性和我爹放养式的教育,我从小到大就没怕过什么。
我也是这么回答永乐的,他听了以后,似乎还想规劝几句。但看我心意已决,也就作罢了。
我这种人,也许不吃点苦头,就不知什么是痛吧。
小绿刚好舞完剑,我心念微动,左顾右盼,挑中一棵梅花树。温婉的浅紫中,我踮起脚尖把最漂亮的一朵摘下,雀跃地跑到小绿面前,叫他低头。
他沉默一会儿,看看我,又看看我手中的梅花,多半猜到我的意图,却没多管,配合地把头低下了。
我于是如愿把梅花别到他柔软的发间,他相貌生得极好,温润的气质和寒梅意外相称,我在满意自己杰作的同时,又因为他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孔所造成的违和感而有些发笑。
真是怪事,世人皆默认小绿喜欢笑,他在我面前却鲜少展露笑颜,偶尔才吝啬地弯弯唇角,却也足以温暖人心。
至少这也是一种特殊待遇嘛,我这么安慰自己,这样一来,也不必区分他笑意里究竟含有几分真情了。
灰羽有时候也来,每每看见我对小绿犯花痴的样子,他都要揪着我耳朵把我拎走,一脸匪夷所思地问我。
“我真是搞不懂,你究竟想和他交朋友,还是想和他双修啊?”
“你说什么呢!”我恼羞成怒地反驳,忍不住提高声调,耳根却像暖流涌过,一阵阵发热。再回头偷看小绿时,心脏可疑又心虚地加速跳动着,我捂住心口,仿佛这样便能掩饰些什么。
“小蓝?小蓝!”灰羽加重的嗓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。
“早跟你说过,这人修的是无情道。想跟他交朋友倒也罢了,可千万别爱上他,听到没?”
“当、当然!这种事情你不说我也知道……”
小绿朝我和灰羽所在的方向漫不经心瞥了一眼,我竟有种做亏心事被抓包的感觉,但仔细想想,似乎也没什么可心虚的。
毕竟这么多天过去了,小绿对我的态度始终模棱两可。我们连朋友都称不上,更别提进一步的发展了,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。
灰羽狐疑地在我和小绿之间来回张望,多半还没相信,我也懒得辩驳,只能任由他去猜忌。
但是……谈起这个,我近来发现,凡是灰羽在的场合,永乐便总是追随着他的身影,长久地陷入某种沉思。
“那我也问你,你和永乐是不是有情况啊?我总觉得他看你的眼神怪怪的。”
“旧爱而已,分开很久了。”灰羽倒是坦荡,虽他仍笑得没心没肺,我却直觉他心中并不似他表现出的那样洒脱。但犹豫很久,我还是没有多问。
小绿又在风雪交错的春寒峰走远了,依稀可见葳蕤的烛火在前方飘荡。望着他孤高的背影,我垂下眼睑,禁不住想。
如果可以的话……远远注视着那人便足矣。那样一个散发着光芒的剑修,能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边,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吧。
03
我听说小绿受人委托将去镇里办些事情,机会难得,他一年中多数时间都待在他那白茫茫的春寒峰里,了无生趣的。我于是央求小绿顺便捎上我,本以为要磨他很久,没曾想他瞬息的功夫便同意了。
“我也想去,你看,两个人不是比……”话音未落,就听见他说——
“好。”
我有些懵,原先准备的一套说辞被扣杀在摇篮里。“你就这样答应了?”
小绿抬眸看我一眼,叹气着催促道。“收拾东西,今夜就走。”
“马……马马马上!”
我跑到客栈将本就不多的包袱整理好,难耐地等到天黑,房门被人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三下,我打开门,站在门前的是小绿。
“你的包袱呢?”我问。
小绿举起手,一枚银色储物戒佩戴在他食指处,他接过我手中的包袱,把它们也收进储物戒里。
“谢谢。”
“会御剑吗?”
“不太会。”说来惭愧,我长到弱冠之年,对修炼只略懂皮毛,最大的乐趣就是在魔界的小吃摊里尝遍各种美食。
小绿微微点头,没有嘲笑我。
人间夜里很是热闹,我和小绿出门时,还有许多小贩在摆摊吆喝。他忽然凑近,用手紧紧搂住我的腰,浅淡的冷檀香从他身上传来。我瞬间红了脸,触电般颤抖几下,想要挣开小绿的怀抱。
“别动。”小绿安抚我。“要出发了,我带你御剑。”
我听了以后不再反抗,脸上那抹热意却迟迟化不开。御剑飞行的感觉很奇妙,那人的体温从我背后传来,素来用于握剑的、修长有力的那双手搂住我的腰,于是我便不再害怕自己会掉下去。穿行在云层中,人群不过沧海一粟般渺小,唯有凡间的万千灯火是那般明亮。
风过发梢时我忽然想问他,小绿,你的心当真像他人所说的那样冷吗?可分明,你身上传来的温度,就像冬夜里的篝火啊。
04
我总算知晓小绿来这镇上是要做什么,他是为了清除在这块区域为非作歹的魔修。到达目的地时,村长已经和一派修士恭候在门口,见到小绿,惊喜的神色怎么也掩不住。
不少年轻修士窃窃私语的谈论声传入我耳畔,隐约听见“天才”“剑修”这些字眼,还混着小绿的名字。
我看向被谈论的主角,却见他还是波澜不惊的模样,脸上的笑意疏离得恰到好处。不知为何,我心中有些酸涩,似乎自己站在小绿身侧就是玷污了他。他是正道,我是魔修,他厌恶的,是我生来就注定了的身份。
我忽然就后悔和他来到这里了。
一路上我都闷闷不乐,小绿察觉到了,却没多说什么,只亲自把我送到房门口,然后嘱咐。
“夜里别乱跑,那些魔修很危险,早点睡。”
我嗯了一声,垂着脑袋合上房门,把脸深深埋进塌里。小绿肯定不知道,我也是他口中所谓那些“危险的魔修”其中之一。
这种低迷的情绪一直伴随我到第二天清晨,我不再和往常一样主动同小绿攀谈。
“待会儿,”我抬起头,和小绿的目光对上,我有些不敢看他,于是避开了视线。“你和我出门一趟,可以吗?”
“我什么也不会。”我提醒他。
“我知道。”
沉默漫延在空气中,我十指紧紧握着一杯茶,直至凉透也没喝上一口。
“我先走了。”我生硬地说。“你出门的时候再叫我吧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小绿摇头,站起身拉住我的手腕,将我从椅子上拽起来。“现在就出发。”
我沉默地跟在他身后,在一家酒楼停下。酒楼建在偏僻的拐角处,门可罗雀。那扇木门已经破旧不堪,仿佛风轻轻一吹便会倒塌。小绿带我闯进去时,我看见里面的长凳和木桌翻倒在地,满室狼藉。
小绿指着楼梯,淡淡道。“那些魔修,现在就在三楼。”
我瑟缩一下,不明白他带我来这儿的用意,我只是一个没有修为的“普通人”,不能帮小绿驱散魔修,待在这里说不定只能拖累他。
可是,为什么?
为什么他要我来这里?我忽略了什么?
就在我快抓住脑海中翻涌的思潮时,头顶蓦地传来剧烈的跑动声,紧接着,一群魔修浩浩荡荡从楼梯翻越而下,黑袍在布满尘埃的风中翻卷成跌宕的曲线。我粗略扫了一眼,约莫有十几来人,个个眼神凶恶,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我和小绿。
“两个美人。”为首那人猥琐地大笑着,搓了搓手。“兄弟们,天降馅饼啊!”
他们朝我和小绿的方向走来,脸上的横肉随着动作晃荡着,我心中不免一阵恶寒,更多是对处境的担忧。
“怎么办?”我低声询问小绿,压下恐惧。“他们这么多人,我们打得过吗?”
他连眉心都没皱一下,就在其中一个魔修的手将要碰上我和小绿的脸时,小绿动了。
那把薄剑被他从剑鞘干脆利索地拔出来,泛起一道惊人寒光,他转身携带我退出包围中心,快得只能瞥见一道残影。我被他护在怀里,他单脚轻轻一跃,我们便腾空而起,几秒后又稳稳落地。
小绿把我安置在安全的角落,我只能头脑眩晕地看他如何和魔修打斗。他挥剑的手法更像是某种艺术,手腕行云流水般运转着,明明只有一剑,却伴着无数道虚幻剑影。刮起的疾风将他的长发吹起,卷起满地尘埃,雪白的衣角在空中飞扬着。一盏灯的功夫,他的剑尖便已挑破几个魔修的衣物,直刺心脏。耳畔响彻着凄惨的尖叫,魔修的身躯瘫倒在地,死不瞑目,眼中尚有未凝聚成形的恐惧和困惑。
这一刻,我才真正意识到世人口中的“天才剑修”究竟拥有何种惊人的天赋与能力。我看得太入迷,一时没能注意到身后还剩最后一个余孽,凶神恶煞地朝我逼近。直至身后忽然掀起一阵风,我猛地回头,就见小绿拦在我身前,一剑毫不留情地刺穿那魔修的血肉,玫瑰状的血花溅在他圣洁的衣物上,也从我的面颊滑落。
等我姗姗回神,才发觉自己的身体正神经质地颤抖着,我从没见过这么多同族的尸首,尽管他们都是作恶多端之辈,死得罪有应得。但当我偏过头,望向那些死瞪着我的眼球时,还是双腿一软,力道尽失地瘫软到地面。
小绿在我身前微微欠身,沾了血的指尖羽毛般轻柔地拂过我面庞,我无力仰头,和那双青山般的瞳孔静静对上,我读不懂那种复杂的情绪。那把剑就躺在不远处的地面,小绿的指尖最终在我喉结处停下。有一瞬间,我怀疑他想用这种温柔得溺死人的手法将我掐死,但他没有,只弯起唇角,缓声道。“走吧。”
我承认我害怕了,我害怕小绿当真那么无情、害怕他一旦知道我魔修的身份,便会像今日杀死他们一样,毫不留恋地杀死我。
真是可笑,明明是他护住了我性命,我却开始畏惧他。
我没有力气站起来,小绿扶了我一把,我才步伐不稳地继续跟在他身后。回去的路上,一个孩童从某家药房跑出来,身后跟着一个追赶他的女子。她实在跑不动了,只能气急败坏地在原地大吼。“来人啊!魔修偷药啦!”
我心头一紧,小绿捻起眉头,抛下我去追那孩童。我急忙赶上前去,终于在巷子里发现他们,那孩童被逼进死胡同,已无路可退,我看到小绿举起剑正对着他。
“我娘病了。”小魔修颤抖着声线。“我不是故意的,实在没钱了,我只能偷药。”
可小绿没有放下剑。
我头脑一阵发热,冲到小魔修面前想护住他,小绿来不及收回手,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出现,那剑尖于是不慎刺入我腹部。
眼眶泛红地望着小绿,我吃痛地弯腰捂住伤口,衣物逐渐被鲜血染红,头脑也一阵眩晕。“他是做错了。”我满腔固执地说,看着对方不可置信的神情时,竟有种痛苦的快意。“偷东西是不对,但你也不能这么杀了他呀!”
视线模糊间,小绿握着剑的、那双惯来坚定的手微微发颤。他启唇,似乎想说些什么,最终还是走过来,抱住我下滑的身子。昏迷之前,他竟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。
05
再次醒来时,我又回到了春寒峰,正躺在小绿的榻上,看窗外白雪飘扬。伤口已经被纱布小心地包扎好,小绿端起一碗药,苦涩的味道萦绕在鼻尖。他沉默着拿起勺子打算喂我,看得出他心情不太好。
“不需要。”我说。“暂时不想看见你,所以请走开。”
小绿抿起唇,没有把碗和勺子从我面前移开,我直接偏过头,眼不见心不烦。
“你喝不喝,小蓝?”
这还是小绿第一次唤我姓名,我先前以为他根本没把我放心上,甚至连我名字都没记住。现在看来,只是单纯不想叫罢了。
“不喝!”我一想到他欲图杀掉小魔修就觉得生气,不愿接受他的好意,更不愿喝他递来的药。
要是小绿知道我也是魔修,还会像现在这样照顾我吗?
下一秒,他忽然把药含进自己口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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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下我总算明白,灰羽说的,“把你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”是什么概念了。
“你们修无情道的就是这样耍流氓的吗!”没忍住打了他一巴掌,我哽咽道。“走开,我自己会喝,不要你帮忙!”
小绿捂住脸,把碗轻轻放在木桌上,面无表情地出去了。
我把自己埋进被子,长到这么大,我从未遇见过这么多复杂的事,脆弱和不解淹没了残存的理智,眼泪沾湿面颊。我一边嫌弃自己丢脸,一边又止不住哭泣的欲望。
门吱呀一声再次被推开。
“不是说不想看见你了吗!”
“是我。”灰羽的嗓音从沉闷的空气中传来,他坐到床边,一下掀开我盖的被子。“行了,别把自己闷死,你怎么了,哭得这么伤心?”
我把这几天遇到的事情全部告诉了灰羽,他听完沉默片刻,叹了一声气,才缓缓道。
“这件事,你多半是误解他了。”
灰羽给我讲了一个故事,有关小绿的身世。
作为世代剑修,小绿家是真正的名门望族,父母辈天赋极高,在修真界占有一席之地,也算德高望重。他自幼跟着父母修剑,八岁已能结金丹,世人都坚信他是天才,将来一定能达到比他父母更高的成就,站在修真界的顶端俯视苍生。
他的家族也确实在他身上寄予了厚望。
他是认真谦虚的孩子,从未因世人的夸赞与追捧而迷失自我。同龄人嬉笑玩乐时,他在修炼;同龄人受了委屈向长辈寻求安慰,他通过修炼让自己变得更强;同龄人觉得他遥不可及,渐渐疏远他。没关系,剑就是他最好的朋友。
父亲和年幼的他站在群山之巅,看飞鸟从天际掠过,云层就在伸手可触的地方。
“小绿。”一身白衣的父亲负手而立。“上天给予你的这份天赋,你要好好珍惜。”
“守护好自己所爱的一切,无论是物,还是人。”
“切记,剑道、修剑之人,要守住本心。”
父母被魔修所杀那年,小绿刚满十八,满身傲骨的夫妇两人不愿舍弃追求了百年的道义,即便魔族说过,只要投奔他们,就能得到一条生路。
他是父母拼死才护下的,其他修士赶到时,小绿正蜷缩在用结界围成的角落里,数千名魔修和他父母同归于尽。他们尸骨未寒,就有老一辈发出沉沉的叹息,那种惋惜消散在冬季的狂风里。
“他们家,辉煌了千年,如今是要没落了……”
我听完后,低头沉默了很久。
“后来他改修无情道,也和这个有关。他虽厌恶魔修,但不是不讲道理的人。”灰羽说。“对于穷凶恶极,伤天害理的魔修,当然是格杀勿论没错。但你说的小魔修,小绿多半只是想吓吓他,结果没想到你突然冲过去……”
隔着许多年,我仿佛穿过重重岁月,回到那个风雪交错的冬季。通过旁人的叙述,在虚空中和小绿那双绝望的眼眸对上。
我也能看见他脸上的伤口和污垢、他颤抖的身躯。偌大的荒原上堆叠着尸体,有魔修的,他父母的也混在里面。一片死寂的白中,鲜血红得触目惊心,他的十八岁,上天送他一份那样残酷的成人礼。
那时候,能为他带来最后一丝安全感的,或许就是他怀中守着的剑吧。
刚刚打过小绿的手忽然变得很疼,我呆愣愣地盯着手心看,为自己的鲁莽深深悔恨着。
“你不是一直担心小绿发现你的身份吗?”灰羽拍拍我的肩。“实话告诉你吧,他那样一个修为高深的人,早在第一次和你见面时,就知道你是魔修了。”
不合理的地方忽然间烟消云散,我懂了,小绿当初那么反常地同意我跟过去,还把我带到魔修所在的地方,就是想让我怕他,从而知难而退。
“你会放弃吗?”灰羽问。
“不会的。”我听见自己这么回答。
06
我伤好以后,依旧每天都去春寒峰找小绿。不知为何,也许是知道自己赶不走我,或是出于当初那一剑的愧疚,小绿对我不再那么冷漠,我邀请他出门,他也从不拒绝。
以他的修为,其实早已不需要进食。但当我把一串晶莹闪亮的冰糖葫芦递给小绿时,他还是接过去了。
“好吃吗?”
“太甜了。”小绿见我有些失落,于是笑着补充。“但我很喜欢。”
我觉得小绿的日常生活太过单调,成天盯着那片白雪也没什么好看的,就开始带着他四处游逛。
夏季来临我带他去看满塘绿荷,和他眼睛一样的色彩,我跟小绿说,我很喜欢你眼睛的颜色,因为你的眼睛总能让我想到生机盎然的、深情的夏天。
小绿哑然失笑,他说他修的可是无情道,和深情一点也不挂钩。我指着他的心口摇头,我说不是这样,只要你的心还在这里、还在跳动,总归会有感情的。
小绿没有反驳我。
我带小绿乘着乌篷船看水边疯长的芦苇,深秋正是芦苇开花的时节。我问小绿,你觉得芦苇开花像什么?他想了半天,憋出一句像覆了一层白雪。
我没忍住笑了起来,我说,你的世界怎么看什么都像白雪啊,天天待在春寒峰还没看够吗?以后看见芦苇花开就把白雪替换成羽毛吧,羽毛同样也是白的。人间不是只有白雪,冬季一旦过了,春季马上就会来的,到时候白雪就融化了。春天有许多美好的景色,大家都能从寒冷中走出来。
是吗?他笑着说,那么春天具体有什么呢?我不记得了,我常年待在春寒峰,而那里一年四季都是冬天。
想知道春天有什么,就自己亲自去看看吧。
就这样,我陪他走过了一年四季,陪他走过了春夏秋冬。
某个细雨绵绵的夜晚我披着蓑衣去春寒峰,却没有着急见小绿,而是爬到一棵老树粗壮的枝干上,仰头望着清冷的明月,白雪混着雨洋洋洒洒落满肩头。我拿出一支笛子,缓缓吹奏起来。
过了有一会儿,身边忽然又坐了一人,我未偏头,便已知晓是小绿。
“你还会吹笛子?”
“是我娘小时候教我的。”我抿唇。“但她已经去世了。”
“……抱歉。”
“我爹是魔族。”我终于有勇气坦白。“他爱上了我娘,但我娘是人族。”
小绿沉默看了我一会儿,忽然说。
“你都知道了。”
我点头,陷入了某段回忆。
“魔族和人族自古以来便势不两立,我爹我娘成亲后,生下了我。有一日,我娘和我爹说她的家人想她了,让她回去一趟,后来她就再也没有回来。”
“是她的家人亲手杀了她……人类和魔族的恨,已经到了这种地步。”我苦涩道。“多希望有朝一日,我们能和解。”
“小蓝,”小绿柔声道。“看我。”
我听从他的指令偏过头,唇上便是一热。
小绿吻了我。
我愣愣睁着双眼,看他英俊的面容近在咫尺,睫羽纤长洒在脸上,有些细微的痒。不禁又忆起那日他给我喂药时,唇上也是这样柔软的触感。与其说那是一个吻,不如说是我们在暗自较劲,药让我的口腔中回荡着苦意。可如今,为何他没喂药给我,我心中也苦得近乎要落下泪来呢?
安谧夜色中,他说,“闭眼。”
我合上双眼,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满溢而出,沾湿我的睫毛。我和他拥吻着,在声势愈发浩大的雨幕中,我的蓑衣沉重起来。几滴雨随风飘到裸露的皮肤上,冰冰凉凉。春寒峰的白雪刚落到我和他身上,便被炽热的温度融化了。只觉得心脏被狠狠揪紧,几近窒息,鼻尖的酸楚怎样都挥之不去。我逐渐丧失力道,到最后只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物,任由小绿吻我,任凭他疯狂炙热的吻掠夺我的呼吸,将我的灵魂骗走。
小绿松开我时,我眼前已朦胧一片。隔着一层雾气,他的面庞也被湿润液体沾湿,是雨吗?还是雪?亦或是小绿也禁不住流泪了呢?
我没有说爱,他也没有。
小绿从树上一跃而下,我看见他用手捂住心口,雪白的衣摆划出一道流畅的线条,瞬息之间,他消失在雨幕之中。
我捂住脸,克制不住地呜咽起来。
07
我很长一段时间没去春寒峰找小绿,他也一次没来主动找过我。
直至深秋过去,又一年冬季来临,我忽然很想念他,很想见见他,才下定决心再次踏入春寒峰。
只是,那天夜里,我走到小绿住处门前时,却意外地被永乐拦住了。他带有歉意地望着我,对我摇头。
“请回吧。”
“为什么?”我不解。“他叫你拦住我的?他不想见到我?”
永乐没有说话。
我心中蓦地升起不好的预感,只能颤抖着声线笃定。“他出事了。”
永乐身形一僵。
“今天我见不到他,是不会离开的。”
我不知是什么支撑着我,我一个修为浅薄的魔修,永乐动动手指便能把我赶出去,我也不知是什么触动了永乐,他在原地沉沉叹了一声气,还是侧身让开了,疲倦的身影消失在冰天雪地里。
我焦急地推开门,闯入小绿的住处。左顾右盼,希望自己能发现那个人的身影——最终在床榻上发现小绿,他侧躺着,卷曲着身子,五指紧紧按压着心脏的位置,就跟我最后一次见他那样。
我来到他身边,跪在他床侧,看他隐忍痛苦地捻起眉头,虚弱地喘气。
“你怎么了?”我猜我的表情一定很难看,因为小绿还反过来安慰我。
“没事,永乐怎么放你进来了?”他还想说些什么,但话到一半,便开始捂唇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,鲜血顺着指缝流淌而下。
“你都这样了,还说没事。”我快哭了,但却没有能力减缓他的痛苦。
他没回应我,用微凉的指尖摩挲着我的嘴//唇,用缥缈的声音,近乎是乞求般地问我。“可以吗?”
我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了,刚点头,一句酸涩的话还没来得及吐出口(缺)
他很珍视我,而那样一个温柔的、风光月霁的人,他现在就要死了。
如今我终于知道了。害他动了心、害他沦落到这般田地的人,就是我。
都是我的错,我不该和他相遇、不该反复来春寒峰找他、不该在他无声拒绝我时还坚持走近他身边、不该陪他走过春夏秋冬、不该和他接//吻、不该爱上他。
都是我的错,没有我的话,他就不会死了。
“别害怕。”小绿又在安慰我了,他笑得那么好看,修真界千百年的春天都比不上他一个微笑,可我看到却只想哭。
我哽咽道。“你呢?你都要死了,你害不害怕?”
“我不怕。”小绿却拂过我的面庞,轻笑几声。“我走过百年,算是相当长的一段生命了,修了无情道后,我的心脏便再也没有为任何事物跳动过。”
他恍然间又想起儿时父亲告诫他的话。
“守护自己所爱的一切,无论是物,还是人。”
后来他终于超越父亲的高度,剑法在他日复一日的修炼下无人能及,总算守住了家族的名号。
当初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、等着看他堕落的人,全都无话可说。
但是,他都没有情了,究竟要守护些什么呢?修剑的意义何在呢?
“我不怕死,但怕我无法再爱、怕我在今后漫长的人生中都要独自守着春寒峰的白雪、怕不能回应你的感情、怕你不爱我。”
所以,即便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死亡,他也甘愿沉溺在这满腔炽热的爱意里,一点点感受道心在体内碎裂的过程,望着春寒峰铺天盖地的白雪,却在迷人得近乎火烧般的情愫里毁灭。
“你爱我吗?小蓝。”
“笨蛋,当然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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窗外的风雪仍旧狂暴地刮着。
“我离开后,”他的嗓音有些沙哑。“会把我的剑送给你,也算当作纪念吧。”
“你太可恶了,”我一边喘一边哭着吼他。“太狡猾了,谁不知道剑修一旦死亡,他的剑也就再也没有了灵气,不过一把普通的冷兵器罢了。你送我剑,根本不是给我当纪念用的,你是想让我看见这把剑就想起你,想让我永远都忘不掉你,对不对?”
“嗯”小绿沉默一会儿,竟然承认了,忽然也开始笑着流泪。“不准忘了我啊,我可不同意。”
“还有,”他最后轻轻叹了一声气。“不许死,要好好活着,活到人族和魔族和解的那天。那样的盛世,请务必替我看看吧。”
他因爱而亡,双手握住名为爱的剑柄,一寸寸坚定地推进自己的腹部。作为剑修,以“爱的剑”结束自己的生命,也算是毫无遗憾的结局了吧。
08
小绿离开那天,我没去送他,只远远站在高处,看被白雪覆盖的春寒峰第一次那么热闹地围着数千人,他们都是来为天才剑修的死亡默哀悼念的。
我不一样,我只是单纯为小绿的死亡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疼。
春寒峰,我后来终于明白他为何要取这种名字。因为我如今也同他一样了,即便在春天,内心也是寒冷的。我的心脏被冻成了冰块,轻轻一敲击,便能彻底碎掉。
当天晚上,我去寻灰羽,却见他也捂唇咳嗽着,在雪地留下触目惊心的几抹血迹。
我被定在原地,久久无法动弹。
他苦笑一声。
“当初我劝你不要接近他,是怕你受到伤害。没曾想他真动了情,却还是抵不过命运……”
“我和永乐分开,是因为坚信长痛不如短痛。我采集草药时中了慢性毒,此毒无可解,如你所见,我也活不久了。”
“但是小蓝,你要好好活下去啊。”
十日后,灰羽也离开了。从此再也没人见到永乐,我心中隐约有猜测,我猜他是殉情了。
就这样,我熟知的人全都离开了我,和小绿的那段故事,也被埋没在春寒峰的白雪之下。
尾声:万年后。
我叫小亚麻,今日人魔两族签订和平条约,我自幼最崇拜的就是小蓝,他是大家公认的修炼天才。作为两族的混血,他万年来一直在为两族和解而努力。
我如愿在春寒峰那座亭子里见到他,他怀中抱着一把漂亮的剑,正闭目养神。
我走上前,冒昧地问了他一些问题。
“这把剑是哪里来的?”我问。
据我所知,小蓝并不是剑修。
“是一位故人送给我的。”小蓝笑了笑。“他曾经也是风光月霁的剑修天才。”
“他在哪里呢?”
“他已经离开很久了。”
雾气缭绕的群山矗立在远方,当年的他,也是远远遥望着那一席白衣的人,无缘无故动了心。
岁聿云暮,我听见小蓝的叹息消融在橘涂之风里。春寒峰的漫天白雪映入他眼瞳,化作一阵永远凝固的回忆。
“但是,那些人永远活着。”他的面容停留在了最鲜活的少年时期,执拗地说。“活在我心里。”
两族和解没过多久,我便听说小蓝用那把佩剑,亲手终结了自己的生命。
不知为何,我想起当初见他时那种疲倦的眼神,忽然觉得,死亡也许也是不错的结局。
end.